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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灯花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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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灯花笑 第131节
      像一团孤注一掷的烈火,燃烧得疯狂。
      “拦了路,就去死——”她说。
      匕首尖锋凛冽,银光直直扑向脆弱的心房,就在千钧一发时,他倏然住手,蓦地掉转刀尖,迎着冲来的人,狠狠扣住她手臂,反手一推。
      陆曈被推得脊背撞倒在供桌上,那只慈眉善目的白衣观音经不住这么大力一撞,晃了晃,从佛橱里一头栽倒下来。
      “啪——”
      “不——”女子骤然一惊。
      冷寂夜色里传来瓷物碎裂的清脆响声,隔壁房屋里,似乎有银筝酒醉的梦呓声隐隐响起,很快又恢复宁静。
      一片狼藉。
      供桌神龛上的香灰撒了一地,大概是清晨才供过香火,那些橘柿上贴了红字,滴溜溜滚到裴云暎脚下。
      青年目光一震。
      那只小佛橱里一直供奉的白衣观音在地上碎为几段,其中竟还藏着几只巴掌大的瓷罐,一共四只,也摔碎了,从其中倾倒出泥土,有一罐是水,撒了一地。
      “这是……”他凝眸望去。
      陆瞳正在捞那几只瓷罐里的泥土。
      她捞得慌张又着急,好像生怕再晚一点就捞不起来似的。她甚至还试图去捞那罐已经洒了的水,水从她指缝间流走,滴落在泥土屑中,分不清哪罐是哪罐。
      血从手指的伤口流了出来,陆曈浑然未觉,也忘记了身侧的裴云暎,好像这天地间,唯独有眼前之事最为重要。
      裴云暎第一次看见她慌张。
      哪怕是在万恩寺他咄咄逼问,在贡举案后被巡铺夜闯医馆,甚至更早,宝香楼下为劫匪挟持,生死一线时,也未曾见她流露出慌张之色。
      但是现在,她在捞那些碎土,捞得失魂落魄、慌里慌张。
      裴云暎眯了眯眼。
      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心头升了起来。
      看着正小心翼翼将泥土捡拾的女子,青年迟疑一下,道:“这是……坟土?”
      青枫送来的密信中曾提过,陆家一门四口尽数身死,除了陆柔入土为安,其余三人尸骨无存。
      陆夫人毁于大火,陆老爷葬身水底,陆谦被极刑弃尸乱坟、尸首遭野兽啃食,纵然陆柔已入土为安,但身为藏在暗处的陆家女儿,陆曈也不能明目张胆前去祭奠。
      裴云暎目光掠过地上的四只瓷罐。
      四只瓷罐,四面灵牌。
      难怪她要在屋里的小佛橱中供奉这样一尊观音。
      明明手染鲜血,不信神佛,却要装模作样敬拜观音,因为她拜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观音,是陆家人的牌位。
      陆曈没有回答。
      她努力伸手去捞那些混在一处的坟土。
      那些她从四处搜寻来的,或许带有家人气息的坟土。
      她从常武县老宅里带回大火的余烬,从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滚流的江水,她在野狗围望的乱坟地挖起雨淋过的潮湿黑泥,她偷偷去姐姐无人祭奠的墓地,带走一小块黄土。
      她找不到他们留下的别的遗迹,只能把这些泥水装入瓷罐,放在屋里,好像这样就能与家人聚在一处。
      而如今,那些泥巴、江水混在一起,浑浊的、混乱的,像被弄脏的眼泪,从她指间滑落。
      什么都留不住。
      挽留那些泥泞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,直到最后凝固不动。她跪坐在地,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。
      眼前忽然掠过一幅模糊的画面。
      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。
      有父亲、母亲、哥哥姐姐。夏日傍晚的小院里,她和姐姐兄长坐在一处,说起邻县近来一桩官司。
      一位豪绅霸占了长工家年轻貌美的女儿,衙门知县审问此案,官司传得满县城都是。
      年幼的她咬着在井水里晾过的野葡萄,边感叹:“太可恨了,如果有一天,也有像豪绅那样的人要害咱们家,那该怎么办?”
      “不会有这种事的。”姐姐这样回答。
      “如果就是有了呢?”
      “那就去报官嘛!”陆谦不以为然,“自有律法做主。”
      母亲笑道:“是呀,咱们又不与人结仇,无缘无故,谁会害咱们?”
      她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,想了想,握拳道:“如果真有人要害咱们家,那我就去报仇!”
      “噗——”陆谦拧一把她圆鼓鼓的脸蛋,“小鬼,你长得没桌子高,还想报仇?拿什么报仇,拿我给你买的弹弓报仇?”
      众人笑作一团。
      那些笑闹声渐渐远去,变得模糊,最后化成眼前满地黄土泥泞,以及她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莹。
      裴云暎一怔。
      她沉默着坐在地上,坐在满地泥泞中,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。
      他终于开口:“你想进翰林医官院,为了对付太师府?”
      “你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么?”
      “戚玉台是戚清的儿子,杀他是痴人做梦。”
      范泓只是个审刑院详断官,而戚玉台是太师之子,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被反复调查。同样的手段,陆曈能接近范泓,未必接近得了戚玉台,就算她进了翰林医官院,复仇也困难重重。
      “所以呢?”
      “我们家是普通人家,几条人命就这么白白算了?凭什么?”
      她惨笑着,声音很冷,“只有在你们这些贵族子弟眼中,人才分三六九等。在阎王眼里,只分死人和活人。”
      “杀人偿命,天经地义。”
     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裴云暎微微蹙眉:“难道你不想得到公平?”
      “公平?”
      陆曈抬起头。
      她黑白分明的双眸在昏暗灯火下,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通透,使得她看起来决绝又倔强。就像刚才被推倒受伤,她不会喊疼就立刻再次冲上来,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狈困境里,她也没有流露出半分软弱。
      只是冷冷看着眼前人。
      陆曈道:“大人很清楚,就算此案交由大理寺,也不会有半点不同。”
      她想起多年前常武县流传的那桩官司,那桩官司其实很简单,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相是什么。可最后知县却宣判豪绅无罪,被玷污的姑娘怀揣柴刀去刺杀豪绅被乱棍打死,她那年迈的老父亲,最后吊死在女儿坟上。
      陆曈握紧拳,指尖狠狠嵌入掌心。
      她绝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。
      “他是太师之子,有的是替罪羔羊为他前赴后继。就算真定罪,重重拿起轻轻落下,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。”
      “他又不会死。”
      “真相如何不重要,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。只要他们活着一日,公平就永远不会到来。”
      “公平?”
      她冷笑一声,语气有种穷途末路的偏执,“我告诉你什么叫公平,戚玉台杀了我姐姐,我杀了戚玉台,一命抵一命,这才叫公平。”
      “我不需要帮忙,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。”
      裴云暎看向她。
      她木然跪坐在地,声音平静,隐带一点竭力藏敛的哭腔。他很清楚,这哭腔不是为她的秘密被发现,也不是为此刻无能为力的困境,而是为这满地坟土里的人。
      陆曈低下头。
      她的医箱里还躺着那枚生锈的银戒,只要拿出来,或许能获得裴云暎片刻的同情。
      然而同情总是不持久,他已知道一切秘密,身份是敌是友,将来未明。
      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。
      她可以趁着拿出银戒的空隙,降低他的防备心,或是在他茶水里下毒,或是用毒针刺入他的肩井穴……这屋里四处都藏了毒药,她的袖子里就有一把毒粉,可以用来毒瞎他的眼睛。
      遥远的街巷尽头,隐隐响起欢笑和炮竹声,顺着风飘进小院。
      陆曈看向桌上漏刻。
      快到子时了,阿城说,为庆祝佳节,今夜德春台会放烟花。
      帘上映着窗外梅枝,明月悄上花梢。盛京的新年夜,平人贵族将在这一刻不分贵贱,共享盛世华景。
      “滴答——滴答——”
      是漏刻滴水的声音。
      很快,马上就要到子时了。
      手指已经摸到袖中的毒粉,她在一点点剥开药纸,指间就要触到那细密的、灰色的粉末了……
      忽然间,一只绣着苍鹰的手帕递到自己面前。
      陆曈藏在袖中的手一僵。
      “轰——”
      就在这一瞬间,遥远的德春台上,烟焰自整个盛京城夜空绚然炸开,若万盏灯烛自长空亮起,一瞬间锦绣纷叠,五色交辉。
      小院也为这顷刻华彩照亮。
      陆曈被晃得微微眯起眼睛。
      子时,新年夜,春台烟焰。
      这已是新的一年。
      她茫然抬头。
      裴云暎站在自己面前,院外焰火的华光照亮他漂亮的眉眼,让他周身的凌厉与冰冷散去一些,显得明亮而柔和。
      青年弯腰,将帕子递得更近一点,示意陆曈包扎那只尚在流血的手指。